今年春節前，接到一個陌生電話，號碼歸屬地是我老家，但沒存過。
竟然是老村長打來的，站起來，畢恭畢敬陪他老人家寒暄了幾句，他可能知道我怕他，於是長話短說，直接撂了一個活兒給我：
給我們全村人的活菩薩，中華民族的抗日英雄——朱乞印！
當年就一縱橫江北、打家劫舍的土匪頭子，有必要給他寫祭文嗎？
電話裡的老村長嘆了口氣說，朱乞印才不是什麼江北土匪，他是民族英雄，抗日烈士，當初要不是他，我們全村人就絕戶了！ 我都沒有了，還有你？
我想細問一番，老村長說，等你回來過節再說吧！ 說完氣沖沖就給掛了。
慌得我連夜就收拾好了行李，老婆威脅我說：老×，你是不是又想死了？
我臉一黑，一反常態道："不要囉嗦！ 老村長喊我回去，立刻，馬上！ ”
因為老村長的面子太不一般了，多年前，他對我全家有過再造之恩。
當年"三反五反"時，我家祖上也算半個地主，成分不好，一家人被關在小黑屋裡反省，沒吃沒喝，眼看就要鬧出人命。
老村長借用前來審訊的機會，偷偷丟進來一小袋鍋巴，我們家這才挺了過來。
這是一飯之恩，也是再造之德，我們汪家後人，從不敢忘。
開車回老家也用不了多長時間，剛到了村口，遠遠看到老村長的大孫子朱湯根在沖我招手，看樣子似乎等了一陣子。
朱老村长今年已经97了，腿脚历来就不怎么利索，因此派了他的这个不成器的大孙子过来接我。
进了村，我才发现，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口，都挂了几个白灯笼。这在我们江北老家的习俗里，只有祭祀先人或是亲人离世，才会这么挂。
朱汤根解释说，这些都是村里老年人，为在清明、冬至、春节等传统节日祭祀抗日英烈，提前挂上去的。
到了朱家，酒菜早都已经上齐了，朱老爷子坐在轮椅上，满含爱意地盯着我看。
老村长行伍出身，很小的时候就参加了八路军，打过日本，抗过美帝，朝鲜战场上左腿受过重创，这才退伍，回乡当了村长。
据他孙子朱汤根吹牛说，老爷子的村长，蝉联了将近五十年。
老家几乎所有后辈都是老村长看着长大的，因此，凡是村里的矛盾纠纷，别人面红耳赤吵个半天，还不如老村长一句话顶用。
那晚吃饭时，我陪他老人家喝了几杯，老村长坏坏地夸了我一句，有灵气呀这伢子。当时我就知道，祭文的事，我已经义不容辞了。
饭桌上，终究没有按捺住心里的好奇，问起需要我村祭祀的朱大英雄，到底是何许人也。
一杯酒下肚，老村长浑浊的眼神，忽然精神了许多，他的大孙子，赶紧递过去一支细南京，过滤嘴有爆珠那种。
那晚，老村长在徐徐的烟雾中，给我们讲了一桩发生在八十年前的奇闻异事。
说在抗日战争时期，桐城罗岭的小龙山上，盘踞着一伙土匪，虽然占山为王，却从未抢劫过乡亲，反而在灾荒时节，贴老本救济山下的百姓。
为首的叫朱乞印，叫花子出身，却带了一帮苦哈哈啸聚山林，占山为王。
小龙山又叫卧龙岭，地势险要，东边龙门峡，北边游龙峪，都是天险。
朱乞印占山为王，也有了几分王气，那些年，无论是驻皖军阀，还是鱼肉百姓的国民政府，都拿朱乞印没办法。
以至于十年时间不到，他就从几十条破枪，发展成了上千人的队伍，光汉阳造就有几百条，在整个江北，称得上响当当的一个人物。
当年的小龙山兵马旺盛，跟二当家汤道士，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。
这位二当家没有名字，人称汤道士，据说是从九华山逃出来的，被朱乞印救了一命，后来成了二当家，兼军师。
汤道士对日本人极为仇恨，因为他栖身的道观，曾遭鬼子全员射杀，彼时他在后山采药，才捡了一条小命。
入伙小龙山之后，汤道士经常带人半夜出去办事，回来的时候，山寨的旗杆上就会挂上几颗相貌极丑的鬼子脑袋。
大当家朱乞印知道了，也只是笑笑，从不过问，两人似乎有着特殊的默契。
后来鬼子占领了桐城，打起了收编小龙山巨匪朱乞印的主意，让当地的维持会长带了两箱金条去说降。
几天后，维持会长的两只眼珠被装在盒里送了回来，至此，鬼子也绝了收编小龙山的念头，打算动用武力，剿了这伙不识好歹的土匪。
当时小龙山的位置，属于南北交通要道，鬼子的一条运输线就从这里经过。
朱乞印带着一帮小龙山兄弟，经常在这条路上打鬼子们的伏击，抢劫过往鬼子的运输车辆。
他们先用重金，招募了很多当地的汉奸，化妆成周边的穷人混进小龙山，打算来个里应外合。
同时，还调来了榴弹炮等重武器，最后还出动了所谓的鬼子特种兵，多次进攻小龙山。
恶战足足打了三天三夜，整个小龙山，都被鬼子的炮弹削低了一些。
因为队伍里藏了很多内奸，因此小龙山的队伍无论躲在哪，都能被山下的日本鬼子发现行踪，情况越来越不妙。
为了掩护大部分兄弟撤退，老大朱乞印带人引开了日寇，自己却陷入到重重包围之中。
弹尽粮绝之下，朱乞印被俘虏，因为拒不投降而被鬼子砍了头。
当时的鬼子，为了震慑桐城的民众，就把朱乞印的首级，挂在了城楼上。可没挂两天，就不翼而飞了。
偷走小龙山匪首朱乞印首级的，正是小龙山的二当家汤道士。之前他与大哥朱乞印分头突围，带了一大部分兄弟，侥幸躲在了一个山洞里。
正在举办庆功宴的鬼子，听闻朱乞印的首级被人偷了，愤怒不已。
得知这是小龙山残余的抗日分子干的，纠集了数百名的鬼子和伪军，直接扑向小龙山，打算斩草除根。
伪军在前面开道，鬼子躲在后面，小心翼翼地往山里拉网式扫荡。
据说鬼子往前走着走着，没多一会儿，就被一股股黑色的浓烟给卷了进去，原本还是大白天，忽然之间暗了下来。
随着从天而降的黑暗，四周又有一阵阵冷风吹来，让人毛骨悚然。
当时的鬼子负责人感觉不对劲，立刻下令停止前进，但这时的黑烟却愈发浓烈了。
鬼子队伍前面的伪军们，开始哭爹叫娘，因为他们已经失去视力，耳边却听到了近在咫尺的喊杀声。
大批伪军像被钉在了原地，任由鬼子呵斥鞭打都不愿往前，脸上浮现出了不同的惊恐表情。
眼前的一片密林，传出一阵阵低沉的呜咽，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要走出来了。
后面的鬼子也开始尖叫大吼起来，拼命地撕扯着各自的军服，他们想逃离这里，却始终在原地兜兜转转。
不远处又飘来更浓的浓雾，伴随着铁马金戈之声，骑在马上的鬼子负责人，吓得毫无章法地挥舞起了指挥刀，劈死了身边的几个鬼子。
让他们感到更加恐惧的是，密集的子弹，明明射中了什么，却没有任何反应，反而是更为恐怖的死寂。
大把大把的纸钱，纷纷扬扬地从浓雾中飘了出来，有些还带着血迹与灰烬，飘洒在地上、树上，还有鬼子的脸上和身上。
紧跟着，像是唢呐跟笛子，还有锣鼓合奏的乐曲响了起来，有汉奸听出，这分明就是江北乡下送葬的曲子。
一道道熟悉的身影，开始从浓雾中走出，看他们的衣着打扮，赫然是已被剿灭的小龙山那部分土匪……
他们的身体，还带着大战后的痕迹，有的人少胳膊，有的人缺腿，更加恐怖的是被炮弹炸得只剩下半张脸的人，也在浓雾中，半张脸，血肉模糊地走着。
他们面色苍白，眼神呆滞，似乎完全没有看到眼前的鬼子，直接走了过来。
走在最前面的，正是首级完好的小龙山匪首朱乞印，但是离近了，却能看到他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缝隙。
鬼子们也开始惊恐万分，哭爹叫娘起来，他们想避开这群“死匪”们正在经过的路线，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跑，都处在正前方，避无可避。
有个上了年纪的汉奸，惊恐万状地念叨：“大事不好了！太君！太君！我的亲太君呀！这明显就是阴兵借道，百无禁忌，今天我们都要死了，死定了！”
鬼子负责人不信邪，抄起指挥刀，劈向一名正在行走的“小龙山阴兵”，却发现怎么也劈不中，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在了手里一样，面色铁青，倒地不起。
随着时间的消逝，这两队人马的一切声音，也终于消逝殆尽。
沉默如迷的小龙山，像个怪兽一样，吞噬完数百鬼子伪军的气息，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沉寂之中……
第二天，鬼子的更高层，派来所谓的“特种兵”进山侦察，发现了几条“漏网之鱼”的鬼子，正在山里sb般游荡。
他们浑身血污，满脸都是惊悚地看着自己的鬼子同胞们，眼神一再回避小龙山的最深处，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梦呓，见人就咬，早已疯掉了……
抗战幸存者和大部分桐城当地人传说，这一切，都是小龙山二当家汤道士的手笔。
汤道士移山赶海，撒豆成兵，当年为给大当家朱乞印报仇，不惜用自己的阳寿施法，向地府借阴兵，这才取走了数百鬼子和伪军的性命。
也有人说，汤道士那晚，借来的并非阴兵，而是当时游击在桐城辛店一带的八路军战士。八路军将士英勇善战，巧妙设伏，打了鬼子一个全军覆没。
不管如何，数百鬼子被消灭了，这也是所有侵略者最好的归宿。
再后来，朱乞印等人的尸体，也被当地有心的百姓们找到了，进行了厚葬，还专门修了一座陵墓，逢年过节，小龙山周边的老百姓，都会过去祭拜。
老村长讲完了这个故事，我却忍不住好奇地追问：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？难道您老人家也相信阴兵借道？
老村长笑笑说，有些事信则有，不信则无，尤其这种家仇国恨，我都这么一把年纪了，但还是宁愿信其有。
回过头来，我正准备征求朱汤根的意见，不料想，他却已把自己的脑袋枕在一个没有啃完的猪蹄上，发出了猪一般的鼾声。
祭祀那天，老村长一字未改，当场宣读完就在一大堆坟头前，点火烧了。
近千座坟头，很多都是无名无姓的存在，簇拥着一块刻着朱乞印名字的墓碑。
抗战胜利已经76年了，中间换了多少代人，白驹过隙，沧海桑田。
但英雄始终都会有人记得，逢年过节，他们也都能收到几分香火。
我回省城的时候，心情有些沉重，也没了喝酒的兴致，心里始终想着曾经发生在小龙山的那一场未被载入史册的抗日斗志。
半年之后，老村长去世了，我再次回村，参加他的葬礼。
他的兒子孫子都姓朱，是為了給沒有子嗣的小龍山抗日英雄朱乞印延續香火的。
原來他就是故事里那個，從九華山被滅門的道觀里逃出來的，小道士。
這滿門深仇，小道士終究還是報了，並親眼見證了後來的盛世中國。
如此一來，即便九泉之下他的師父、師兄們問起，也能說道說道了。
湯道士的墓緊挨著朱乞印的。 兩人就像各自年少熱血時一樣，天上地下，並肩殺敵。
